第221章 大石碎胸口(2/2)
安幼南一直在想,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期待王子虚的表演,甚至大费周章,派段小桑去现场当间谍。
现在想来,大概就是因为他的脑回路和“正常人”的这么一点不同吧。
……
石同河分明站着,却感到摇摇欲坠。
他此时浑身的肥肉突然都充满了存在感。
这些肉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滋生的,平时很难感觉到,这时候突然在衣服里膨胀了,挤得扣子紧梆梆的。
或者,不是它们膨胀了,只是石同河以前没在意。
大冬天的,开个会,开得满头大汗,本就不适合他这个年纪。
年轻时他也有肌肉。那时候厂子还在,60斤重的板材,他要从堆料区搬到工位,一天10多趟,肌肉就这样练出来了。
现在这些肌肉都松弛了,充进去很多脂肪,垂下来,一扇一扇的,特别是腋下和背后,像小翅膀,夹了很多汗水在里面,特别难受。
疲惫的感觉从心底冲上来,在喉咙眼和胸口之间徘徊。他再次狠狠地感到自己老了。
但是他也没那么老。只要屌还硬得起来,就不算老。他的思维依旧敏捷,他也依然能够战斗。
比如刚才王子虚掏出来的录音,他就想到了好几个辩解的角度:在录音里,他可从未承认,自己是在跟王子虚做交易。
他可以义正辞严地指责王子虚断章取义,将提携后辈温情脉脉的场景说成了打压后进。其心可诛。
但是转念一想,不行。当时他又不止说了这些。他要是真这么说,就要被当场戳穿了。
他又想了一种解释方法:他其实并没有想跟王子虚做交易,是他自己误解了。他只是单纯想帮衬他而已。
他还想了一种解释:实际上两人只是在对台词,是王子虚主动要求,当时他正在写一篇有关作家的小说。他是在取材。
或者他还可以这样解释:他在撮合他同陈青萝处对象,他是在劝他不要太忙于准备翡仕文学奖,影响身体健康。
他想了半天,最后想,我为什么要解释
身为文协主席,做领导工作,千头万绪,如果桩桩件件都要跟人解释,那还怎么开展工作
恍惚之间,旁边的人“石老、石老”地喊着,拉他坐下,王忠兴疾言厉色,似乎是在替他说话。
他很想跟王忠兴表明自己的态度,让他不要急于解释。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直,没有什么需要跟人解释的。
他想起1995年,厂子快不行了,厂长要改制。工人们都说,这事不对。
以前厂子是国家的,以后厂子就是你个人的了,给笔钱就打发我们,哪有这么好的事
厂长把人叫到他办公室,一个个叫,说买断的事儿。一开始工人都说不行,谈完之后,就有很多人说行了。但还是有部分人说不行,纠集起来闹事,要厂长给说法。
厂长就站到办公桌上,怒目圆睁,老虎一般,指着底下一群黑压压的说,我要解释什么这是大政策,又不是我发明的。
他当时不在那群人里面,只是远远地围观了这个过程。但这副画面深深地印在了他心里。
多年以后,他再见到厂长,对方开着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,成了本市模范企业家。
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,没办法解释。世界又不是他发明的。王子虚只知道质问他,质问他有什么用他又不知道答案。
搞文学的,本来就不用知道答案。就算知道答案,也解决不了。他们只负责提出问题,不停地提出问题。有的问题提出后会被解决,有些不会,就一直悬在那里。
钟俊民在一旁说话,说的什么他没听清。他的大脑帮他切入了一段过往对话,是当年厂长找他聊买断时说的话,盖住了现场嘈杂的声音。
厂长说,我知道你会写,你每个月收到的稿费,顶别人一个月工资了。你早该走了,主要你爸妈不同意,觉得在厂子里,起码有个身份。
身份是自己给的,你还年轻,船小好调头,去体验一下别的身份,说不定更适合。比方说去文化站,认识的女娃多,待遇也好。考虑到这方面,你本不该多拿,但我多给你2000,买断了吧。
他听了厂长的。父母坚决反对,在家里跟他吵过几次,后来看到他赚钱了,也就不吵了。多亏了厂长,他现在开的车也不算差。
他的父母很执拗。他的部分工友,也很执拗。在王子虚身上,他看到了他们的影子:认死理,不知变通。
这次的翡仕文学奖,《昨日星》几乎已经是内定要摘得首奖了。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不让他参加就是害他。
他哪里想害他《石中火》的确写得好。正因为写得太好,他才不忍心让这本书跑来打一场注定会输的战役。
如果当时王子虚听了他的,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局面,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局面。
就像厂长说的,当一条路注定走不通时,就要学会换赛道。
他感觉到,自己和厂长的形象重迭在一起,而王子虚和那些闹事的工人重迭在一起。他突然一阵心悸。
血液冲洗着耳膜,一突一突的,石同河什么也听不到;然后是疲倦,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,过了会儿,心率恢复了,孔怀芳的声音清晰起来,重新灌进他的耳朵。
“……诸位不要忘记,在座各位哪个没受过石老的提携照顾当年青年创作基金成立,缺钱,石老是拿自己的稿费垫的,这样的人会打压后辈吗
“何况王子虚,他本来就是个刺头一样的人物。我跟沈清风主席聊过,他在西河,就以喜欢搞事、哗众取宠闻名,耍阴谋诡计害人,这都是他的管用招数。
“还有媒体的朋友也是,不要以为可以搞个大新闻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石同河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。
“王子虚提出的质疑,我们回头开个文协内部会,不公开讨论。至于本次研讨会,由于突发状况影响,无限期终止。”
说完,他停顿片刻,道:“各位有意见吗如果没有意见,我就宣布散会了。”
石同河的声音斩钉截铁,不容质疑,人们能够从他话里听出力量感。
孔怀芳稍微心安,往后坐了一个身位,手一举,示意大家都听石老的。
石同河左右看了眼,钟俊民也没话说,他便竖起材料,在桌上磕磕,言简意赅道:
“那就这样,散会了。”
“我有意见。”
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席间响起。
众人目光都朝那个方向望去。
顾藻剑眉朗目,一脸严肃,十分认真,一字一句地说:
“我有意见。”
石同河的血压又开始冲刷鼓膜,太阳穴一跳一跳的,放下材料,忍着耐性道:“你什么意见”
顾藻用双手轻抚自己的稿纸,说:“我还没有给《石中火》提意见。
“我昨晚熬夜读了《石中火》,心中久久不能平静,于是执笔,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研讨材料。
“不瞒大家说,我昨晚彻夜未眠,就为了忙这事。当然,我不睡觉是小事。主要不让我发言的话,我会很沮丧。刚好我最近为了中文协的非遗故事任务,在写一篇有重量的中篇小说,我用这种沮丧的心态,面对明天的阳光会需要更多勇气,完不成这个任务,我个人的得失倒无所谓,主要是辜负了组织上对我的信任,同时,文化出海这方面……”
“够了够了!”
石同河揉着额头打断了他:“你说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