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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章 祈年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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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起应然,张处道曾在深夜,一个伸手难见五指的深夜里听见过悲泣。他没有挪动,甚至没有动一下自己的被褥。因为他分明听见,这是应然压抑的哭声,闷在自己的被子里,像是号角,回荡着,呜咽着。但是一早起来,却又像什么都没发生。

红门之外的世界他已经许久未曾企及,饥荒大概已经平息了,也许九州重新回到了安宁。张处道偶尔也会站在山顶眺望,这次清扫到山巅,他顺势起身,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片连绵的萧黄,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登上的此山。回首眺望,则是背靠着的大海,恒久不变的波涛刷洗着海岸。祥和、沉默,他正渐渐习惯着这里。

应然也踱步上来,瘦弱的身体堪堪立在张处道身侧,一同远望而闭口不言。风正烈起来,呼啸着奔赴未知的领域。风是最勇敢的,不惧一切而只管向前。而大多数所谓的仙人道士,还是惧怕着死亡的到来。

张处道忽然记起了阳清子说过的话,扭头看着应然消瘦的脸,鬼迷心窍般,开口询问:“师兄,你渡劫了吗?”

应然仍是惯常的沉默,不去理会小师弟的问话,只是一个劲的向远山而望。张处道察觉到了什么,也不再如往常一般追问,而是和师兄一起赏这晓畅天色。直到斜阳陨落,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回转,晃荡着双腿走上下山的路。

“我在因洪水迁徙的流民中出生,勉强安定存活。六岁那年遇大河决口,偏逢暴雨,故乡漫灌。拜入东莱山后,曾下山采药,三遇骤雨,携泥石落,几近丧命。”应然似乎在自言自语,声音很低,但又恰好能让张处道听见。然后急匆匆地独自下山去了。

在很多年以后,张处道才知道。“劫”是道士们最私密的事物之一,因为这些所谓仙人自诩抛弃了凡尘牵挂,但仍然放不下执念和修行,所以劫才应运而生。同样的,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恐慌被外人看透,因为那是一个人最后能够摇尾乞怜的处所。应然能够开口,已是对他极大的信任。只是那时,他已经无力挽回此刻的无礼了。

月亮正逐日地圆润,普照着一切爱光和畏光的凡灵。与之相对应的,是漫步于道山的张处道,他的光仅够照亮心中的一处罅隙,而纵使他人费力,所可得的又只是平庸。他曾经怀疑过阳清子的选择,甚至现在仍不确定掌门是不是选对了徒弟,但既然走上了这一条路,莫名间依照着指领和这一方天地有了纠缠,纠缠到神魂,则也只能逆来顺受。

入秋了,风很凉。

“真正的道士是什么样的?”阳清子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,张处道突然开口问。

老掌门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一脸真诚的徒弟,眉毛纠了片刻,又舒展开来,似是做下了某种决定。然后以一贯的口气,淡淡地说,“真正的道士没有七情六欲。”

显而易见的是,张处道并没能理解自己师父所说的,仍是保持着原先的表情。于是阳清子叹了口气,横下一条心,重新坐下。

“你要知道,任何赘余的情感都是于人无益的,真正的道士能够窥破这一点,然后把自己那些可怜的无用的感情找个容器密封,不让其们干扰到自己。这追求是病态的,你上东莱山,看见的那些不苟言笑的师叔师兄,都可以被称之为真正的道士,摒弃了杂欲的道士。如果你想要做——长老,乃至更高的掌门,必须要是真正的道士。”

“那个容器?”

“就是道士之心。”

话音刚落,阳清子就匆匆离去,留下小道士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默想。他并不意外,实际上,他早已猜到十之七八。但若是让张处道封锁掉自己的内心,变成一台冷静漠然的机械——他不愿这样做。更何况,他对道士之心的真实性抱有怀疑,毕竟,他看见过深夜里哭泣的应然。

他上东莱山至今,在喜悦和疑惑之后,愈来愈深地感受到压抑的存在。兴许是缘于阳清子所说的道士之心,人人都披挂上了一层刀枪不入的盔甲,躲在空隙中窥看着旁人。如果把太清宫和东莱山画在一张画里,张处道宁愿只给自己和师父点上几笔象征人的颜料,或许还能给应然略涂半点,至于那些弃情绝欲的其他道士,只能被墨汁稍微勾勒了。

难民中还是有很多见多识广的能人的,张处道就曾遇到一位。那人披头散发,状若疯癫,与人争食被痛殴至奄奄一息。孤苦伶仃的小男孩费力地把他拖到阴凉处,待那人醒来,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。张处道记着他说的一句话很久,“这一方天地,就是一出滑稽戏。”,很难想象,这是一个连饭都没得吃的人能够说出的话。而若论起更滑稽的,便是这奇人三日之后就饿毙了。

这一方天地就是一出滑稽戏。张处道咀嚼着这几个字,莫名感到有些好笑。他站起身来,整整衣冠,推门向前,走进自己的舞台。

没人知道瘦弱的应然在想什么,或者说道门里的人没有兴趣知道彼此的想法。遮遮掩掩,以道士之心搪塞。但是张处道能看见瑟缩在那深褐色瞳仁之后的情感,他和应然在日复一日的幽明中共处一室,即使师兄惯常地沉默下去,师弟也是可以窥看一些蛛丝马迹。

深夜,偏偏还是雨夜,张处道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。窗外的雨水不知道在冲刷着什么,也许是岁月,也许是苦难,也许是摇摇晃晃的人间世。应然在和他相对的床铺上,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借着微弱的尚未熄灭的烛火,张处道看见那被子如一座静止的雕塑。

他又记起那天下山的时候,应然喃喃自语的声音,那应运而生的水劫带走了这个现在的道士的近乎一切,而封予其道士的心灵和身魂。所以他才躲避着雨吗,因为记忆太过于伤痛。

秋雨冷寒,淅淅沥沥的水声渐渐弱下去,房里的烛火一点点变亮,是张处道慢慢点燃了每一根蜡烛,驱散了黑暗和阴邪。这又是叛经离道了,真正的道士为什么会恐惧和犹疑?但是张处道自认为无错,应然就是那种定义里的道士,经典上的纯洁,但他在更多的时候仍然会被自己看见人的一面。

一阵翻动声。应然在床上坐起来,默默看着点火的师弟。待后者做完了工作,回到床铺上坐下,努力掩盖着眼里仍残留着惊惧的师兄仍不发一言。最后还是张处道,觉得要给这漫长的夜晚增添一点余留的遐思。

“你就打算永远不见雨吗?”

应然摇摇头,道士摇摇头,青年摇摇头,搓着自己的手。

“从水里来,还是要回到水里去。”

闪烁着人的一面还是露出,又被所有者惊惶地翻回。应然捻了一个法诀,刹那间熄灭了师弟辛苦点燃的火焰,强迫着自己闭上双眼。张处道也没能再说话,他躺下,待天明而醒。

上东莱山已经两年有余了,当年那个瘦弱的菜色男孩,已经长得人高马大,披上道袍自有英武之气,略显怪异。他是学法术的人才,无论是符箓还是咒术,他都不在话下。但他仍不能像自己的师兄那样,得一道号,归其原因,还是所谓道士之心。

张处道不愿意拥有一颗道士之心。依他所见,人间热烈不可计数,就此封心心有不甘。阳清子不愿逼迫自己的小徒弟,日复一日地教授他各类法术。毕竟,没有道士之心并不会真正地影响些什么,除了得到一个并非必须的称号。或许仍有的麻烦就是,他身为掌门的弟子,本应作为接班人存在,现在却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上。

张处道也没有渡劫,至少他没有经历过可以被自己认为是劫难的事物。阳清子说,这是因为他幼年受苦太多,苍天不知该如何超越曾经的苦难。每当此时,张处道就耸耸肩,露出一副不予置评的表情。

很难说明阳清子现在在想什么,捡了一个如此怪癖的徒弟,他究竟会如何评价无人知晓。但是每个人都知道的,是他给自己的小徒弟下达了一则任务,去天下的每一座道山参悟,然后才能回山。“一定不要着急。”阳清子叮嘱他,给予他漫长的注视。

路程需要很久,张处道从容地告别师兄和师父,两年多以来第一次迈出东莱山的红门。他看见鱼跃雁鸣,鼎沸人声,竦峙城墙和一马平川。如同上天要把过去十几年里,他疲于奔命而未能感知的景色重新在这半年里归还。他踏上一座座各异的道山,静悟和参想,在行走中度过了半年时光。

张处道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孩子,在灾民区摸爬滚打曾经送给他营养不良的身体,但同时也赐予了他异于常人的直觉和感官。因此当他再次回到东莱山脚的时候,他立刻嗅到了熟悉的气息。他很久没有在心里感受过慌张,而这一刻一切又再次回到他的身体,如同他又变成了两年前,那个身体孱弱面黄肌瘦的男孩。起初,是有着最大的鸦群在心底盘旋,而后被否定,但随即化成更多碎片,每一片都遮蔽着自己的内心。

他拖着双腿,伴着祈求,推开东莱山虚掩着的红色山门。没有尸山血海也没有遍地哀嚎,一个小道士惊讶地看着气喘吁吁面露惊惶的张处道,不知道这个年轻道士为什么如同刚奔命而归,有失仪态。

张处道却不管他,径直走向太清宫里,走向那一滩滩积重的香灰和高耸着的雕像。而当他站在宫内,除了上述二物,他还看见了东莱山的掌门,奄奄一息的阳清子。正坐在雕像下的蒲团上,斜斜拄着拐杖,笑着看他。

张处道不知道人可以在半年之内虚弱得这么厉害,瞬间抽空了一个人全部的精力,原本虽然满头银发但绝不衰老的阳清子,此刻看起来像半截将碎的朽木,在阴暗的地方苟活。张处道不知道该说什么,于是他也拿过一个蒲团,坐在师父的对面,微微抬起头,用着虔祈的目光,看向曾经白须飘扬的老者。他的记忆翻涌回三年前,那个红门外的人群里发抖的男孩,那个怅寥的午后,和飞身而下的仙人,只是他已老去。

“你要做掌门了。”阳清子率先开口,语气如同在讨论今天的晚饭。

“师兄呢?”张处道问。

“一个月前投井了。”

“那师父呢?”

阳清子咧开嘴,似乎想要大笑几声,但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,于是他发出了一种奇怪的,如同木板摩擦竹席一般的声音,全当是在笑。

“师父要去见你的师祖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张处道不傻,阳清子在他离开前至少还能活几十年,半年光景却落到如此,必然是自己刻意所为。而阳清子的嘴又抿在了一起,努力地挤起来,缓缓地,吐出几个汉字。

“你得先有一颗道士之心,然后才能理解这件事。”

张处道看着师傅的眼睛,里面没有戏谑和玩笑,甚至于不再有悲伤和解脱,只有慈爱,在道士眼里不应有的闪烁着的慈爱。他看见万千星斗自洪荒腾卷铺扬,延伸至寰宇之辽阔,而后又皱缩至一心渺小,颤抖着凝结。

老人往前倒下,倒在自己徒弟的怀里,倒在了左胸的肋骨之间。张处道叹了口气,深深地,把身子也倾倒在阳清子身上,放肆地大哭起来,湿润了那一头白色的乱发。张处道珍惜这最后一次哭泣的机会,因此他哭的肝肠寸断。如果这就是自己的劫,他愿意为此流尽一生的泪。

然后,他将拥有道士之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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