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0章 安车行(9)(2/2)
这还不算,翌日,就在今年科举开始的第一日,也就是九月十四这天,一个确切的情报随着一个人来到了东都,黜龙帮对此依然一无所知。
“五日后”昔日靖安台黑塔处,一座新修的七层白塔顶端,司马正看着眼前并不能算是陌生之人,认真追问。
“五日后。”来人低着头,目光似乎有些游移,语气却足够坚定。
“河内”
“河内!”
“为什么是河内”司马正一边问一边看向了外面屋檐下被风吹动的风铃,但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。
“两个原因,一来是白横秋不放心晋地,在韦胜机去了巴蜀的情况下,若是他在弘农被你缠住,黜龙帮以与东都盟约的名义弃东都而全力入晋地,则晋地不可抵挡,出河内可以同时牵制邺城;二来,即便是黜龙帮与东都的不战之约尚存,可区区只残数月的虚名,不足以让两家相互取信,而他既率主力出上党入河内,黜龙帮哪怕是为了防备邺城也要出兵越界来对的,到时候两家自然分裂,以免东都如南梁一般被动合盟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司马正想了一想,微微颔首。“李公,我还要一问,不然不敢让你坐。”
那人,也就是李枢了,终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:“想来也是。”
“李公为何来东都”司马正叹了口气。“或者说,为何不留在大英。”
“因为大英确系不能容人。”李枢一声叹气。“我以为自己到底是昔日八柱国之后,到了大英,总有一份香火情,但没想到,昔日跟着杨慎造反,家中基业人脉早被其余几家侵吞的干净,对我便有了警惕,又因为黜龙帮的经历,上下也都顾忌,所以回到长安,竟左右不是人,前后都无个座位。后来又请出镇地方,结果到了晋地,名义上是个副使,实际上半点兵权都不让碰,连粮草调度都专门瞒着我,若说我该忍气吞声,等上几年,了此残生,可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在前,我又委实不能甘心,所以才抢在白横秋抵达之前逃了出来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司马正点点头。“可李公就没想过回邺城吗是怕也遭到这般嫌弃”
李枢深吸了一口气,复又缓缓叹出:“想过,但张行不纳我,我在邺城的旧交告诉我,张行下了密令,若我回去,就地格杀勿论。”
司马正再三点头:“原来如此,李公且坐。”
李枢这才坐到了旁边的一个空位中……这里空着很多座位。
司马正接下来并没有遮掩:“李公,你能来投,我自然高兴,尤其是东都乏人,但我有一言须与你说个分明,那就是马上开战,东都一定会陷入苦战,不熬过去,什么都没有……”
“司马元帅何必如此”李枢拢手苦笑。“东都是无路可走,我是无处可投,咱们正是般配。”
司马正也笑:“既如此,李公且为兵部侍郎,参赞军务,替我对接南阳,负责调度援军,接应粮草军械。同时监视黜龙帮的济阴与谯郡两行台……”
李枢赶紧起身,拱手称谢。
而司马正端坐不动,直接摆手:“李公且去……本该宴饮尽欢,或者商量军务,但我这还有客人,片刻后我就下去寻你。”
李枢愣了一下,再三拱手下楼而去。
而刚一下楼,司马便扭过头来,透过微微响动的风铃看向七层白塔的外廊……果然,下一刻,一名背着一个布包裹的青衣老道从外廊走了进来。
司马正站起身来,恭敬一礼:“冲和道长是来取我性命吗”
“这话从何说起呀”来人,也就是可能是如今天下第一高手的三一正教掌教冲和道长了,不由苦笑。“无缘无故,就要杀人”
“可是之前阁下也曾替白公杀过此间主人吧”司马正昂然问道。
“曹林之死,是顺天景命之举。”冲和肃然道。“暴魏之亡,是土崩瓦解之势,江都那里有十万骁锐,有文武百官,结构严密,能继承暴魏弄出一番结果来算是顺理成章,可他曹林凭一己之力,立定东都,逆天逆人,又算什么我自然应许了白公的邀约……”
“那我不算是逆天吗”司马正忽然打断了对方。“东都若无我,也要土崩瓦解的。”
冲和沉默许久,风铃响过三次后方才缓缓来言:“但你确非逆人。”
司马正笑了一下:“所以还是逆天了”
“自然是逆天,”
“冲和道长,逆天什么的到底是谁说了算按照张三郎的道理,人心即天命,若我不逆人,如何逆天还是说天与人竟然是相忤逆的吗那这天算暴天吗”
冲和神色严肃,正色做答:“官家收赋税,百姓不愿缴纳,可实际上收赋税是有一定道理的,不然道路无人养护,河流无人筑堤,灾祸之年无人救济……这个时候官与民也是忤逆的,难道就能直接说官家不对吗真要说不对,乃是做官的收了赋税却只晓得拿来供养自家,取了民力却只给自己修筑宫殿……司马二郎,你在混淆视听。”
“道长说的对。”司马正微微收敛。“可是天不曾暴,我到底为何又逆了”
冲和一声叹气:“这便是司马二郎你无奈之处了……便拿刚刚的李枢做个比方好了,他是大魏的叛逆,按照大魏律法,活该千刀万剐,可现在大魏亡了,他若在黜龙帮,便是有功德的龙头;若强要自居关陇名族,便是个不相干的路人;结果他竟要重新投靠大魏,岂不是自家把自家捆死了”
司马正微微一笑:“如此说来,下面改朝换代,上面也在天意更迭了”
“是。”冲和迟疑了一下,还是郑重颔首。“而且天意其实是顺着人心更迭的,只是总有人卡在这前后夹缝里,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“那么道长的意思是不是,我只要放弃大魏的名号,向着张行或者白横秋拱手而降,便算是顺应天命了”司马正继续来问。
冲和沉默片刻,轻轻颔首。
司马正都被气笑了:“冲和道长不是来杀我的,是来劝降的”
“我知道阁下不愿意降,但还是想来劝劝,因为阁下委实无辜。”冲和恳切来言。
司马正摇头以对:“我不要谁来可怜我,谁若觉得我是个逆天之人,便请他顺天景命,黜了我吧!”
冲和再三叹气:“我来此之前就晓得劝不动,但还是想来……司马二郎,我替你算上一卦,好也不好”
司马正眯起眼睛,白塔上风铃摇曳不停,却终究答应下来:“正要瞧瞧什么是天命。”
冲和闻言也不说话,将身后的布包裹取下,然后摊开放在面前,取出了那几根不知道掷了几回的木棍,轻轻在身前一掷,然后神色微变:“老道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卦象……却也极合阁下。”
“请解。”司马正起身向前,来到那几根木棍跟前,方才单手做请。
“此卦有变……介于中初一、次二之间,阁下何妨跺一跺脚,看看有没有变化”冲和迟疑了一下。
“不必了。”司马正摇头道。“就请道长直言初一、次二吧。”
“中初一,为第一卦,曰北海磅礴,幽。此卦名北海之磅礴不可变,之幽邃不可改,是明言阁下思虑之贞,不可动摇。”冲和认真讲解。
“好卦,好准!”司马正想了一想,也不禁幽幽。“不瞒道长,我修为越高,越明天意,越不可动摇。”
冲和叹了口气,继续来言:“中次二,为第二卦,曰神战于玄,其陈阴阳……这是说阁下的举动,善恶并其中,难以评说。”
“倒也有些道理,只是为何不是说我此番力战,将如神战于玄,阴阳自分一般,善恶由我定呢”司马正继续来问。
冲和沉默了片刻,没有再计较,而是将地上的棍子收拾起来,准备离开。
人走到外面廊下,司马正忽然再度开口:“冲和道长,你说我逆天是因为天意流转,起了变化……可是,我在旧日天意中,果然就是顺天之人吗”
冲和停步,难得黯然,片刻后,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而是背对着对方回答了前一个问题:“不是说不能以己力定善恶,但是邺城有一个张三郎,他其实也有你这般疑难,却比你能合众力,如今天下三分有其一,已然动摇了天意,便是与你类似的白三娘、李四郎,还有窦立德、雄伯南、杜破阵、徐世英这些人,也都借着黜龙帮拔出泥淖,自得天命了……司马二郎,你若想自证天命,先要灭了这些豪杰的天命,再说其他!”
司马正怔了一下,旋即失笑:“所以,冲和道长到底是为哪家说降”
冲和没有再说什么,只背着布包裹翻过栏杆,踏着空荡荡的秋风而走。
司马正立在原地,隔了许久,方才转身下楼备战去了。
且不提关西与东都已经进入战时状态,黜龙帮这边依然还在热热闹闹,甚至有鲜着锦、烈火烹油之态,最当先的就是这次科考。
没错,人家冲和道长在与司马讨论天命的时候,他们正在考试。
先考基础的文学、数学、政治、历史、地理(包括天文)、通识,其中通识占了双倍的分数,里面既有张行认知的基础物理学,也有风俗礼法的题目,所有试题分上下两场,一天考完……不过这些科目都是最基础最基础的那种,用来做筛选的,很难想象一个天之骄子会倒在这些科目上。
然后第二天分科,上午是高阶的数学、刑律、社会议题、军事讨论,很多题目都是各部总管、分管出的,结合了大量实例,也未必有一个确切的答案,只是要给出方案而已……这就是所谓分流加上难度了,把人才梯度给拉开。
最后下午,就是喜闻乐见的策论。
这一日,张行专门换上一身红色的锦衣,头发用真气梳洗的闪亮,武士冠上挂着白狼尾,弯刀横在腰间,六合靴上都插着一把金锥,然后七八个鲸骨牌钉好,坐在吞风台第一次启用的那个大殿的上首,亲自当监考。
怎么说呢,很给面子就是了。
一个时辰而已,就有人陆续提前交卷,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博一下,让张首席先看一眼。
当然,张行没看,看的是张世昭,他看完后倒是专门去寻已经躲到殿外台地上吹风的张首席了。
“怎么说”张行看着来人,不由笑问。
“挺好的,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这些年纪大的,都晓得什么是与时俱进了……无论是哪个,都有首席你红山上那些言语的讨论,什么专天下之利必败,全天下之利者得天下……人心还是归附的,大家也都信能赢。”张世昭言语轻松。
“那张公你呢”张行好奇以对。“你信不信”
“我不信,但我觉得可以试一试。”张世昭诚恳以对。“所以便是不信我也愿意助你……”
张行失笑:“张公信的是推陈出新。”
“是,不能用旧法子,这才是关键。”张世昭点束手望着漳水叹气,然后忽然扭头。“首席。”
“张公请讲。”张行隐约意识到什么。
“你是不是想要让殷公去助李龙头出苦海,断巫地,以攻关陇之背”张世昭认真来问。
“是。”张行坦诚以对。“我在北地的处置,多是为了这个,所以我知道瞒不住阁下,而且马上也没必要瞒着了。”
张世昭回头看了眼满殿学子,继续认真来言:“首席,这番事业我其实做的挺好,而且接下来这些年轻文修只会越来越多,按照咱们之前的计较还要设立郡学与郡考,把文教宣的体系都建立起来……怎么都是个大成就,我的位置也不免水涨船高,到时候与我个龙头也未尝不可,是也不是”
“是。”
“但我现在不想做了,我想去北地,随李四郎出苦海以定巫地。”张世昭愈发诚恳。“我这个人,可以不做大官,但不兴风作浪是万万不可的。”
张行对着漳水仰头大笑,笑完之后方才应许:“可以,但你走了,后继者谁来做”
“可以让冯无佚先接任,他的资历、威望足够,然后让萧余、许敬祖这两人做副手……首席,大战开启,如风搏浪,有些条条框框可以解开的。”张世昭俨然早有准备。“便是卢思道,我看他也渐渐跃跃欲试了,可以等开战后以事从急权启用他,他一定不会再推辞。”
“好。”张行立即颔首,而且转身郑重拱手一礼。“我许了,请阁下务必兴疾风作巨浪。”
张世昭难得振奋,也当场郑重回礼,引得后方大殿内数百考生侧目以对。
定下这个以后,张行面色如常,继续回到了眼下的议题上:“先交的策论中有人提及修河吗”
“有。”张世昭愣了一下,即刻转身回殿中挑了一份试卷出来,稍作介绍。“修河惠及整个河北,说的人其实不少,但大多数都只是说惠及民生得民力,只有这一份最得文采。”
张行接过来,打开试卷……原来,今日的策论原题便是《明何以胜英》……而这个士子的答卷果然出彩,先说利天下者得天下这个基本的指导思想的,再论黜龙帮种种制度,然后说人力物力,偏重全然不在军事。
尤其是最后一段,委实胜过了帮内许多人:
“今英主气势汹汹,合兵甲之利,宗师之威,睥睨天下,似以天下决战,将在东都、在晋地、在江南、在南阳,殊不知,天下决战,实在滹沱河堤、在邺城市场、在科考笔尖、在历山英魂。有此类,大英用人,如用柴薪,大明用人,如燃火炬。大英举兵,似安步当车,大明稳坐,如安车当步。
所谓力有悬殊,势有大小,今黜龙帮全压关陇,安有不胜之理”
张行认真看完,直接揭开糊名,看清楚是颍川刘仁辙,关注点立即偏了:“颍川不是东都所领吗”
张世昭当即摊手:“颍川跟济阴那边一马平川,司马正还能起个城墙不许人家过来”
张行这才大笑,就点了点这份试卷,交回了对方……竟丝毫不晓得,战争已经到来。
ps:大家三八妇女节快乐。